梦里千寻
梦里千寻
杨林雪
希腊德尔菲神庙有一句箴言：人啊，认识你自己。苏格拉底则说，未经省察的人生，是不值一提的。儒家人物代表的典范孔子说：朝闻道夕死可矣!
道是什么?道德经上说“道可道，非常道。”道，无以言表。
一
我常常想：当鸟儿的翅膀掠过天空和大地，它们在寻找什么呢?就本能来说一定是在寻找食物或者朋友伴侣吧，除此之外呢?当哗啦啦的山溪水流经高山和原野，它要奔向哪里去?顺流而下虽是无可选择的方式，但它是否知道遥远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海域在等候?当百草萌动，春花烂漫枝头，莺歌燕舞时节，有谁去想呼啸的秋风有朝一日会扫尽每一篇落叶，有谁去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冬藏不住的利刃暂隐于何处呢?当呱呱落地的婴儿哭着来到人间，他知道人生不只有快乐与幸福，生老病死的苦难也在等着他吗?-------
是谁在旋转着宇宙的大法轮，让世间生生不息，奇妙无穷?
二
年轻的时候，我常常被一些疑惑困扰：我从哪里来?最终要到哪里去?我来到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?我是谁?什么样子的我才是真正的自己?怎样活过这一生?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和工作?生命赐予人一大把金子般的岁月，怎样花出去才最有价值，终其一生都无怨无悔?当人生暮年，回头看看来时路，我才能无悔地说：这一生真得很值啊!
这些问题，我去问别人，有些人会怪怪地打量我一眼说：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啊?别人怎么过你就怎么过呗，还能怎么样呢?什么价值不价值，意义不意义的，人只要活着就行了，哪有那么多讲究——从小生在农村，长在农村，耳濡目染的价值观就是：“有本事去城里享福去，没本事就在家好好种地呗!”有些人甚至会不无嘲笑挖苦地说：你还想怎么样啊?你想扎翅膀飞啊?别做白日梦了!——如鞭影猎猎，不停地飞舞，抽打着我脆弱易感的心。
可是，痴痴的我还是不能停止我的“白日梦”。
我就是要知道人生到底要怎么活才对，我就是无法在现实生活的安排中乖乖就范!
十七岁，高中毕业，没有考上大学，我回到了农村去种地，我想这应该就是命运的安排吧?就像被迫导入渠道中的河水，再激情澎湃也无法逾越命运的挟持，那就恒顺随缘吧。又像一头无可奈何的小牛被套上了犁地的缰绳，我无力挣扎，只有埋头苦干，可是，劳作的间隙，我还是忍不住问问肃穆的苍天和大地，这就是生命的一切吗?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喜乐，只有愁苦?种庄稼是为了有饭吃，有饭吃是为了活着，而活着辛勤地劳作又是为了继续活下去!祖祖辈辈就这样循环往复，难道只是为了把生命传承下去吗?难道仅仅能活下去就够了吗?这样的生存状态在我看来苦不堪言，这样的生存价值在我看来毫无意义--------我简直无法忍受这样单调、枯燥、贫乏的人生!(唉!年轻的时候，怎么就那么刚愎自用浅薄无知呢!怎么可以这样评价芸芸众生之相呢?今天才知道那所有的一切也本自庄严无边啊!)
苦闷之余我开始读书，只为寻找人生的真谛。当我读到像开篇那样的句子，我就更加惶惑了。我预感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——人生是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的!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和使命。吃饭是为了活着，但活着绝不仅仅是为了吃饭!不停地寻找使我不停地印证着某些感觉：我要寻找真正的自己!我要寻找活着的意义!否则，躁动的灵魂使我无法安宁--------
那么，什么样子才是我该是的样子?我怎样与生命之道契合?
少女时的我，行走在开满鲜花的果园里，抽离了来看是多么的唯美。但是，当我问候每一朵花儿一个问题：我生命的馨香在哪里?夕阳西下，果园里飘散着浓郁的花粉味儿，风儿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，没有一个声音回答我。我坐在田埂上，顺手拔起一棵小草来，怔怔的看着，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：卑微而渺小一如草芥!但我却梦想着做一棵大果树，开满一树的鲜花，结满一树的果实，以优美绽放的姿态，惊艳于天地间!
青春时的我，走过河坝，芦苇的倩影倒映在清清的湖水里，这情景多么美丽，我宁愿自己是一棵没有思想的芦苇，就那么好整以暇地从从容容地站在清秋的风里，随季节生发随季节衰微，用生命本身的样子诉说一切，可是，我还是做不到。在生存之外一定有些什么，是我还不明白的，生命里有哪些暗藏的门，需要我去一一开启?我的方向在哪里?青春的迷茫像重重的雾霭，封锁着心灵的脚步。我在苦闷中呻吟，在痛苦中摸索，在坎坷泥泞中艰难地跋涉-------
我是个农民，很多个美丽的春天里，我在田垄间劳作走动，把许多被束缚在塑料薄膜下面的苗苗释放出来，心里有丝丝的安慰，但也有莫名的疼痛——我莫名其妙地想：我应该首先去释放自己!当我有了力量应当去释放更多的灵魂。让我痛苦的是，我正被什么所捆绑呢，只有痛苦是清楚的，其他都是茫然。唯一能够宣泄的方式就是哭泣!多少个暗夜里，一个人悄悄地哭泣。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而哭，我自己也说不出清楚。我像一棵树一样被根植在这儿，我却不想永远站在这儿，我心里有梦，梦在远方，我要去追寻，可是我没有翅膀，无法飞翔，这就是我痛苦的深层原因。
仲夏之夜，一只蝉的幼虫在暗夜里挣扎着蜕变，它要挣脱紧紧包裹着它的硬壳子，它一点点地挣扎着，艰难地生出一对暗藏的翅膀，从此它便一怒而飞，从这棵树到那棵树;从此它便尽情地歌唱，从清晨到傍晚-------
有一天，我也像一只怒飞的蝉，远离了家乡和亲人，从生我养我的地方，来到了如梦如幻的城市，我不是来享福的，也没有福等我去享，我要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尝试着寻找丢失的自己。
三
青春曼妙的岁月里，情窦初开的我，呼唤爱情，在茫茫人海中，我苦苦寻找一颗温暖的心，寻找一处可以躲避风浪的港湾。这又是生命的另一大难题：那个爱我和我爱的人在哪里呢?他长什么样子?我选择哪一条路走去才能与他相逢?我从阡陌小径寻找到大路条条;从高山仰止寻找到碧波万顷;从广袤的田野寻找到繁华的都市，从闭塞陋巷寻找到霓虹闪烁的街景--------
我在诗里寻找：从“长河落日”到“大漠孤烟”;从“落霞孤鹜”到“秋水长天”;从 “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断天涯路;”到“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;”从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，到“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从“在天愿为比翼鸟，在地愿为连理枝”到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从“寻寻觅觅，凄凄惨惨戚戚”，到“这次第，怎一个“愁”字了得”--------
我在书里寻找：从唐诗宋词到元曲昆剧，从中外名著到古籍典藏------
我在梦里寻找：从白天到黑夜，从天涯到海角，从浅吟低唱到纵情高歌，从脉脉含情无处诉到情到深处人孤独-------少女的心啊，有谁知道她的烂漫与寂灭，仿佛无数次的生死轮回?
无数陌生的面孔在我眼前风一样的飘过，飘过，我无从辨认亲爱的你在哪儿?上天给我安排了什么缘分?哪一缕风吹来你的讯息?我站在无数个惶惑的十字路口，迟疑地不敢前行，生怕轻轻的一步迈出去，就和你永远错过了今生-------
打工的日子，仿佛是在流浪，数不清的夜晚，我踯躅在街头，看万家灯火的城市，无数个窗口的风景，我不知道哪一盏灯下会有你等我回家的身影?
当“谜底”终于揭开，当诗歌梦想终于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无缝链接，我也从那个只会幻想的“天使”，跌落凡尘烟火，变得从众与庸俗，走入踏踏实实的生活，几度春秋无梦。
四
关于人生的意义，更是无处追寻!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?生存与生活的区别是什么?一双手去做什么样的工作，大脑是喜欢的，心灵是愉悦的?身心灵可以统一在一起，生命可以完美地整合?就像一个毛毛虫，它爬呀爬呀，爬到哪一片叶子上才愿意停留下来，安心做茧，成就真正的自我?
人生路上，我总是焦虑地期盼着，总是急匆匆地做完眼前的工作——为了生存那都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——越过去越过去，越过这些命运安排的障碍，我才能进入真正的生命时光!为什么总有一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呢?红尘滚滚，缥缈烟波万里，我最终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呢?可是灵魂的安宁?
为了探索生命的要义，我选择了幼教行业，我期盼着和孩子们在一起，解读生命最初的秘密;为了解开生命最终的疑惑，我深深爱上了心理学，首先试着割断捆绑自己的绳索，其次试着去帮助别人得到解脱--------
昔日，我在辽阔的大地上耕种;今天，我在心灵的荒原上开垦，虽同样辛苦，却不再彷徨。
五
有一天，我在厨房里做饭，我淘米洗菜，淘米洗菜，一遍遍地淘洗，才能把米菜淘洗干净。上苍造物真是神奇，淘米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：飘在最上面的是一些无用的秕糠或瘪粒——它们是代表了人生中物欲或名利的成分吧，这些东西是虚浮的，没有分量的，对灵魂毫无益处，应该扬弃!中间一层是成实饱满的粮食籽粒——这些无疑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核心部分——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的种子!最下层则是沉下去的沙砾与渣滓——这些则是人生必须丢弃的糟粕或杂质!不管粮食粒儿有多大，沙粒儿有多小，沙粒儿依然可以下沉，可以淘洗的出来。——那一刻我忽然觉得：像淘米洗菜一样的，我在岁月的风雨里不就是这样扬弃着自己、淘洗着自己、沉淀着自己吗?不管我做了什么，如果不是为了让生命更善良更美好更纯净，良知都会使我的心被罪恶感所牵扯，像泡沫一样的虚浮，像沙砾一样的坠落，我都会郁闷而痛苦，恐惧而哀伤!而当我“诸恶莫作，众善奉行，”我的心就会感到深度的宁静和愉悦!
六
想起古人所说的“慎独”二字，他们哪里仅仅是为了教育别人，那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深陷罪恶之痛的秘密而特效的防御机制啊!
想起特蕾莎修女的誓言——
“人们不讲道理，思想谬误，自我中心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爱他们。
如果你友善，人们会说你自私自利，别有用心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友善。
如果你成功以后，身边尽是假的朋友和真的敌人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成功。
你所做的善事明天就会被遗忘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做善事。
诚实与坦率使你容易受到欺骗和伤害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诚实与坦率。
人都会同情弱者，却只追随赢家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为一些弱者奋斗。
你耗费数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建设。
如果你找到了幸福，人们可能会嫉妒你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快乐!
将你所拥有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，可能永远都不够，
不管怎样，还是要将最好的东西付出!
你看，说到底，它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，
这决不是你和他人之间的事。”
想起杨绛先生的百年感言——
“一个人，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，就获得了不同程度的修养，不同程度的效益。好比香料，捣得愈碎，磨得愈细，香得愈浓烈。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，到最后才发现，人生曼妙的风景，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;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，到最后才知道，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。”
特蕾莎修女和杨绛先生都是东西方身怀大爱大慈大悲的伟大女性，她们用生命的一言一行，证实着自己的人生信念，而且，大家可以看得出来，他们的理念看似不同，却深藏着异曲同工之妙，相通进而相同——那就是生命是自己的，和上帝的赋予有关，和别的任何人无关。人生幸与不幸都是自己的感召——“我是一切的根源!” 面对世事沧桑，人情冷暖，世态炎凉，她们仍可以举重若轻，拈花微笑，将一切担在肩上，与那些动辄外归因，什么事情都指望别人，依赖别人，只知索取不知付出和感恩，利益一旦受损就指责、埋怨、迁怒、报复别人的人来比，这是何等的胸怀与境界!
《大学》里也说：人要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。“大学之道，在明明德，在亲民，在止于至善。”——人到中年，半生蹉跎，终于邂逅这些振聋发聩的句子，可以建构生命内在的秩序，以应对这个物欲横流，人心浮躁的世界!终于明白人生的要义其实在于“穷则独善其身，达则兼济天下!”尽管我有可能根本就做不到，无疑，那一定是我可以努力的方向!
七
忽然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——有些人终生未尝有幸能被这些智慧之光照彻灵魂!多少人稀里糊涂的，懵懵懂懂的，浑浑噩噩的，蝇营狗苟的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，正如智者所说——走过金山，空手而返。
那一刻，我终于明了：在这短短的一生里，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像特蕾莎修女一样的不管怎样，都要执着地去做一件事——那就是用爱去打磨生命灵魂的透明度，让它更加赤纯如金，是活着的唯一目的和意义!这个世界里没有别人，一切都是做给自己的。
忽然就看到行至中途的人生之路，还如一条发心发愿要奔向大海的山溪水，尽管走得弯弯曲曲，坎坎坷坷，甚至趔趔趄趄，甚至颠沛流离，甚至东倒西歪，方向和目的从来没有变过!尽管没有人指示她怎么走，每一步她都要摸爬滚打着前行，不舍昼夜，最终的去向也还是梦中的大海!
忽然就觉得人生行至中年，死亡的毒钩也许就在不远的前方忽隐忽现——它提示我们余下的生命无多了，幸好还有半杯水可以洗净尘垢，找到新的生命。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吧?——前半生在成长中犯错，尝尽苦滋味;后半生在觉悟中重修，喜乐如泉涌。
也忽然就理解了杨绛先生的另一句话——“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。” 让人性中的砂砾与尘埃下沉，下沉吧，然后把它们仔细地一一清除，人生整个的过程就是一次净化自己的过程吧?让生命和灵魂，在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纯淬和干净些!
“ 朝闻道夕死可矣!”原来总觉得孔老夫子太夸张了些。此刻，不知为什么忽然就释然了那千古之叹，并且莫名地感动了自己。原来，只要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和真谛，人生竟是如此的安详而美丽，宏达而壮阔——纵然生命原本无常，那怕随时将世间的羁绊抛却，也该了无遗憾!
路漫漫其修远兮，一息尚存，精进不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