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冰滴泪腊八粥
《河冰滴泪腊八粥》
妈妈的腊八粥，虽没有现在八宝粥这么奢侈与甜腻，确有着新米的清香和自然的甘淳，更主要是吃了心里热乎乎的——以至于，我终生还在回味……
腊月刚进，北方已经是冰天雪地了。河面上冻得隆起了大波浪般高高的暴冰。暴冰的峰顶，裂开长长且很深的冰隙，我们就从裂纹处刨冰，又好刨，又能够刨到大块的冰凌。
这是初七的傍晚，我与姐姐拿着筐子与镐头，滑动在冰面上，要刨回冰凌给妈妈煮腊八粥。有甘泉河的冰化的水，妈妈的腊八粥才算是备齐了原料。
——你道这原料有多复杂吗?那倒不是，只是在那物质奇缺的年代，来之不易罢了!不过倒真正是地地道道的纯天然，真有机食品。
秋后，妈妈把谷子铺在炕头，炕那么三、四天，说不定那天半夜把我们拍醒来去推碾子碾米。因为，白天要去生产队劳动，早一点儿也占不到碾子。
星星挂在天上，静静地忽闪着明亮的眼睛。弯月如勾，仿佛要勾起这濛濛的夜幕。碾盘上，碾轱辘与木轴间摩擦出吱吱的响声……妈妈不时用苕帚拢回碾出圈外的谷子。我和妹妹刚刚够着碾子的推杆，也得跟着半夜起来推碾子。碾子转的快了，妹妹跟不上，摔倒在了碾道里哭了起来……妈妈抱起了她，放在了碾杆上扶住，推着她转，她又高兴地笑了……
天亮后，金灿灿，黄橙橙的火炕米就碾好了，还散发着谷草的清香。这样，腊八粥的主料就有了。
所用豆子，可就来之不易了，生产队不给分。只有每年秋天在队里拔豆秧时，捡拾零星丢弃的干豆角，剥出连豆来攒下，到腊八时做粥的配料。
秋天是金色的，由其在我幼小的心灵中——这是一年中唯一能够吃饱肚子的季节。秋葫芦，碎山药，都是生产队丢弃的，拾回去，白水一煮就能吃，而且很香。因此，拾秋，就成了孩子们秋天的重要任务。大人是不敢去拾的，逮住要被批斗的。
放学后，我和姐姐挎着筐子到田野里拾秋。太阳还很高，脸前不时有蝴蝶和“花大姐”飞过，我忍不住脱下上衣追着去拍……
“别贪玩儿了，去晚了就捡不到干豆角了。”
我不敢再玩，赶快和姐姐跑到收割完的地头地瓣去捡漏。也算我们运气好，在一处田埂下的草从中，失露下三四株豆秧子，上面挂满了黄色的半干豆角，一根根一，一串串，就像隐藏在丛林中的刀兵，没有被收割的人们发现。依我，是要报告给生产队的。但，姐姐人大，心胆也比我大，她笑话我说：
“瞧把你积极的!人家早八辈都收割完丢下点不起眼的，你还想拿着去献忠心，好，去吧!我反正是摘着回呀”!
这样，我也就不再坚持，和姐姐一起摘了起来。但是，我还是有点儿心虚，假充把上衣放在筐子里，实际是想掩盖住这意外的收获。我不时看看筐子里，担心豆角露出外面来。我又用手掖了掖筐子里的衣服，其实已经盖好了，只是不安地稳一稳自己那胆小的心……
好不容易回到了村口，但，必须的经过治保主任的家门口，才能够到家。我的心，又开始突突地跳个不停了，不由地想小跑着闪躲过去。但，双退就是不听使唤，好像只会在原地打弯儿……
“站住!”
一声阴森而低沉的声音，唬住了我。完了，这可是治保主任经常设伏的地方。他是个瘦干的黑大个儿，半瘸子。他老炫耀那拐腿是抗日时被鬼子打的，但，老人们背后都说他原本就是替日本人当“黑狗子”(伪警察)的，腿是被八路军的土地雷炸得。不管怎么说，反正是后来被收编成了解放军。文革期间，害怕别人揭穿他的老底儿，也就分外地极左，就连小孩子，他都要批斗。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脖领，老鹰抓小鸡似地，把我拎了起来。另一只手夺过我挎着的筐子，一抖，连衣服带豆角都倒在了地上呵斥道：
“看!这是什么?那片地里偷来的?”
我起初是很害怕，但听他诬陷说我们是偷来的，反而气愤地忘记害怕了。人常说“狼扑上害怕，吃上也就不害怕了!”
“我又没偷!我们是在收割完的田埂边捡的。”
“胡说!能捡到这么好的豆角吗?”
我一时说不清楚。姐姐机灵，赶紧把她的筐子藏在了对门儿院的矮墙后面，就来帮我了——
“就是么——我们是在空地仡楞边的草丛中捡到的!”
“胡说!”
但他根本就不听我们的解释，还是把我的筐子、小衣服和干豆角一起拿到大队，作为我作案的罪证。当晚，就召开了阶级斗争大会，我还小，大队革委会的其他成员都不忍心把我拉上台批斗。他们决定，把我的小褂子、筐子、豆角一起摆在与地富反坏右一排的桌子上陪斗。还罚了我们家几十斤口粮——这可是要活人的命呀!
听到这里， 我一下子就瘫了，再也没脸去上学，在家哭着，好几天吃不下饭，要去跳大井……妈妈爸爸都安慰我，还把家里的半碗白面拿出来，掺和着玉米面儿，给我做了饹锅面。姐姐为我也没上学，在家哄着我。妈妈便背着土豆下大同，换回了玉米面，以补被扣的口粮。这样，我们全家才得以活命……
我毕竟太小了，头几天还以为是天大的侮辱，饿急了，吃了頓饹锅面，就忘得啥都不在意了。但，心里还是有一块冰，一直都没有化……
看见妈妈把我们刨回来的冰放到了锅里融化，又放进姐姐藏起来才得以幸存的红连豆，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地满家暖意，我不由地佩服起姐姐的机智和勇敢来。豆子不仅要熬熟了，还要悶一晚上浸红才好。
腊八的临晨，妈妈把新米和伊拉克枣(当时是进口回来做酒和当饲料用的)加入到红豆锅里悶烂，一打开锅盖，一股碰鼻香就把我们姊妹四个都唤醒了。妈妈用勺子把悶好了的稠粥使劲地锤，直至捣成又糯又筋的粥团时～那才叫个好吃呢!
北方的粥是当主食吃的，所以叫作稠粥。腊八粥讲究不见红日就吃，才不会得红眼儿病呢。那会儿的人们是不会想什么吉祥呀发财之类的。只想着能够吃饱肚子……
妈妈第一个就把粥团儿盛给了我吃。我知道她疼我，又怕我勾起豆子的伤心事来。多亏了妈妈，就像她昨晚化冰煮粥那样——我心里的那一块，也随着融化了——肚子里暖着的，只有妈妈那热腾腾的腊八粥……
散淡良民，尚全旺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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